第二日,杜氏领着女儿和俩个丫鬟洒扫了室内,打开行李,布置房间,六子带了牙婆领着七八个人让杜氏挑,又荐了自家一个邻居家的嫂子来做个管事娘子,那娘子姓乔,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平常,身材丰润,家中男人没了,只带着个十岁的儿子过日子。六子道:“这乔家嫂子日子过的艰难,原先也在北方大户人家里伺候过的,会说官话,到了岁数被放出来,谁知不过几年男人就没了,家中没有什么亲人了,每日不过靠绣活赚些钱过活,我想着奶奶是北方人,怕您听不懂这嘉定话,乔嫂子人也利索干净稳重,才推荐了来,您瞧瞧?”

杜氏见那乔氏稳稳重重的上前施礼,穿着藏青色的布衣,眼神干净清透,心里有了三分愿意,又问了几句,那乔氏也不畏缩,不卑不亢,杜氏点了头,让留下了。

又留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一个会做北方菜的厨娘。

如此整理了两日,总算把家里都安置妥当了。

纯哥儿一路上虽有父亲和杜师爷看着读书,可毕竟孩子心性,新倒了一处地方,觉得处处新鲜,每日带着新来的小厮阿昌到处玩,许怀安怕他玩的心野了,让范县丞帮着找了县里最好的学堂,送了纯哥儿去念书,又叮嘱阿昌,看着小少爷,不许总出去玩,要做好功课。那阿昌只有十四岁,却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只因母亲病重,父亲过世,家中四个弟弟等着吃饭,只好自卖自身,为母弟求个活路,他生性稳重,通些文墨,贞娘只说了几句话就让牙婆留下了他。又告诉他:“我这弟弟生性有些跳脱,一则年纪还小,我们不想掬着他,二则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子,不免娇惯了些,我看你家境虽然艰难,却颇有风骨,也孝顺,我留下你,是想你给我弟弟做个表率,他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多告诉他,你有四个弟弟,也拿他当个弟弟才好,他若不听话,你只管来回我,我来说他,只一宗,你千万记住,老话说的好,棒下出孝子,娇养不是儿,莫要因为他是少爷,就纵了他,那不是帮他,是害他,知道吗?”

阿昌得了大小姐的话,感念主人家的看重,忙郑重答应了,自此对纯哥十分上心。

杜氏刚刚将家中安顿好,又有那范县丞的太太王氏、梁主簿的太太高氏、秦典史的太太傅氏过来拜会。

王氏三十出头,圆脸,笑容甜美,身材丰腴,为人也十分玲珑,是嘉定安亭王家姑娘,安亭王家是当地的乡绅,家有良田百顷,十分富足。这王氏虽是江南人,官话说的却好。

高氏年纪最长,快四十了,个子高瘦,脸色不好,有些暗沉,娘家是广东肇庆的农家,可能因为出身不高,为人也很是怯懦,总是小声小气的说话,像怕惊着了似的。

傅氏却是个世家小姐出身,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面容白净,模样清秀娇柔,颇有几分江南女子弱柳扶风的柔美,傅氏出身苏州吴县傅家,祖上出过一任的礼部尚书,一任文渊阁大学士,族中男女五岁开蒙,女子不讲究女红、中馈,反而看重琴棋书画,只因傅家族中出了许多不孝子弟,嗜赌成性,如今败落了许多,傅氏是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才下嫁给了一个典史。

杜氏不过是个村姑出身,并不擅长与这些太太们交际,好在那王氏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早打听得这位新来的主官太太出身寒微,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儿,只说些市井间的趣事,大家子里的新奇见闻,她说话伶俐有趣,又有傅氏跟着附和,高氏见县爷太太是个温和的人,也跟着说上几句,一时间屋里笑语盈盈,倒逗得杜氏很开心。

杜氏知道这些人都是丈夫手下必须用的人,而且同在府衙里面住着,虽然隔得远,却也是应该多多交好,吩咐了丫鬟豆蔻请小姐过来见见。

贞娘正在房里看书,听见豆蔻来请,忙换了件月白色绣了浅绿色缠枝花的湖绸通袖夹衣,抿了抿头发,又簪了一朵杏粉色堆纱宫花,看看镜中的小人儿,通身没有什么金饰,看上去清雅脱俗,明媚恬静。

跟着豆蔻来到母亲房间,盈盈的给各位太太见礼,几个人哪敢坐着受礼,忙起身扶起贞娘,王氏笑道:“真真是好摸样,怨不得人说这人杰地灵,我这乡下人,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京城的模样,可如今见了大小姐,就知道那定是个极好级高贵的地方,瞧瞧大小姐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啧啧,我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太太是好福气的人啊,这样的模样,这样的品格,怕是万中无一的”。

傅氏也笑道:“可不是,原先都说咱们江南女子温婉柔美,我今日见了大小姐才知道这北方女子也有这样精致灵秀的,可知天地造化之幸,尽在太太家里了,相公是好学问、好品行的,儿子女儿也都这样标致出色!”

高氏不免也跟着奉承几句。

这样的人,这样的话,贞娘是见惯的,也跟着笑笑,大大方方的欠了身,笑道:“不敢当各位太太的夸赞,侄女浅陋之姿,不过是各位谬赞了而已!”她抬头看着杜氏:“娘,我今儿做了些藕粉桂花糖糕,不如请各位太太尝尝,也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杜氏忙点头,暖语和豆蔻就端了几碟糖糕上来,王氏等尝了,不免又赞了一番。

贞娘问:“娘,您今儿的药可吃了?”

杜氏皱皱眉:“又要吃药?”却见俏月已端了一碗药走了进来。那王氏忙问:“可是太太初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贞娘笑答:“是我娘去年大病了一场,身子里留了点大寒的根子,我爹一直不放心,来了这儿第一样事就是请了大夫给我娘瞧瞧,说是江南地方湿热,怕我娘犯了病,那大夫就给开了张方子,说让先吃着,趁着天热时拔了寒气,等天冷了,再换药调理调理,我爹今儿早上还嘱咐,让好生记着吃药,偏您这会又忘了!”她口齿伶俐,声音甜糯、清脆,说起话玲玲朗朗,既有大家小姐的条理,又有小姑娘的俏皮,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让这些太太知道,许怀安虽然当了官,可对这位出身卑微,却相伴于患难的妻子很是敬重、关爱。这个年代,妻以夫荣,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即便她出身不高,这些太太们也是要敬重些的。

王氏等人经常与各级官绅太太相交,自然很迅速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忙笑盈盈的跟着奉承了杜氏,说杜氏福气好,老爷这般疼爱,少有的夫妻和睦云云。杜氏被诸人捧着晕晕乎乎的喝了药,王氏又委婉说起来本地官绅的几位太太想求见杜氏,托了自己给引荐。杜氏一愣,想起昨晚上贞娘说起来的话:“娘,爹来了这嘉定地方做官,本地的官绅家眷必然要来拜见父母官的太太,您不必害怕,只记着一点,她们来拜望,你便欢迎,她们说些奉承话,你便听着,左不过都是些官面上的奉承话,在嘉定这一亩三分地上,除了爹,便是您了,如今您是县衙的当家太太了,只管拿出些身份来,她们与您交好是为自己家相公铺路,自是希望您高兴的,此外,这些乡绅们也有些有身份背景的,您不必顾虑太多,咱们不拂她们的脸面,她们自然也不会与您为难。”

杜氏忖度了一下,笑了笑,问道:“即使姐姐引荐的,我当然要见见的,只是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初来乍到,若有些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姐姐帮着我提点一二才是!”

王氏收了银子才来引荐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听杜氏一说,知道杜氏愿意见一见,眼睛一下就放了光,笑容倍加殷切起来:“太太过谦了,哪里称得上提点,只是我在这里久了,人面上熟悉些罢了。这几家都是咱们县上的豪阔人家,听闻得许大人上任,赶着求了我想来给太太请个安,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脱。太太即问,说与太太知道,一位是石板桥张家太太齐氏,张家开着咱嘉定最大的药房,在苏州、松江、宁波、金华都有分号,齐氏是扬州齐家的大小姐,哦,不知道太太听没听说过,齐家是咱大金太医世家,如今太医院还有两个太医是齐家的,就是这齐氏的亲哥哥呢。另一位是杨柳胡同柴家的太太顾氏,柴家是开酒楼起家的,苏州出了名的楼外楼就是他们家的,他们家的碧螺虾仁、西瓜鸡人人称道,咱们嘉定地面上的商号有一小半都是他们家开的。这顾氏嘛,”王氏顿了顿,又绽开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来:“原是柴家太太身边的丫鬟,生的可人意儿,据说旺夫益子,为人又精明干练,原来的太太一死,柴老爷就扶了她做正房,您明儿见着就知道了,我这嘴还不敌她一半呢!”

傅氏和高氏也跟着笑了,笑容中颇有些鄙视的味道。

贞娘眨了眨眼睛,唇边也泛出一个颇为萧索的笑意来。

王氏接着道:“还有一位是临江薛家的太太宁氏,薛家是临江当地的乡绅,临江乡一多半的地都是他们家的,怕有千顷,听说他们家老太爷在山东高青还置了很多地,在京城也有几件铺子,五年前才搬到咱们嘉定来住的,薛家是出了名的豪阔,几个小子都不大,书读的也好,最大的小子今年不过十五岁,去年中了秀才,喜的那薛大爷不知怎么好,在楼外楼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人吃饭呢。”她笑吟吟的看了贞娘一眼,又道:“他们家太太宁氏是个大家闺秀,出了名的心慈面软的菩萨,薛家大爷的小妾纳了七个,个顶个天仙似的,我看着没一个省油的,也不知这宁氏是怎么想的。”

傅氏接口道:“那宁太太一天到晚的女则、女论语,什么三从四德啊,什么夫是妻纲啊,我们傅家的女孩也读书,可也没读成那样,竟是愚了似的,他们家嫡出的女儿有两个吧?都挺漂亮的,可我瞧着那精气神,行动做派比咱们大小姐差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