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诞生于上古。

那个时代尚未有统一的王朝, 法度混乱,充斥着神话、图腾、部落、战争。

各方混战,权柄更替很快。

而男女婚嫁也仿佛成了一件可以交易的筹码, 用来巩固部落统治。

它的第一任制作者是部落著名的锻造大师,男人很年轻, 也很沉默,他爱上了部落首领的女儿, 是难得的两情相悦。然而他们部落战败了, 对方指名点姓要首领女儿,他们被迫分离。才过不久, 女方死了, 死在对方的暴虐之下。

男人泣着血泪,捶打出了它的剑胚。

男人用它屠了那个部落和仇人。

男人同样也死在它的反噬之下。

它是情剑,亦是魔剑。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它混沌之时, 被人捡了回去, 从剑胚到剑形。

第二任主人是心怀家国的谏臣,他奉行以法治国, 它随他上朝廷,随他游周国, 随他斩昏臣, 随他流放千里,它的气势越来越盛, 也被冠以法剑之名。

谏臣同样没活多久, 君王的猜忌令他身心俱疲,于是为了自证清白,他佩着君不见跳入了湍急的江河。

一片丹心, 以身殉国。

谏臣赴死之前,给它取了个名,叫君不见。

君不见酒池肉林家国腐败。

君不见尸俘遍野万古长碑。

沉入江河的那一刻,它从情剑蜕变为法剑。

当它佩戴在君子身侧,奉行的是君子之法,刚直不阿。当它佩戴在帝王身侧,奉行的是天子之法,言出法随。而当它出了庙堂,入了佛坛,又奉行众生之法,普渡天下。

它随着主人而更换自己的“法”。

因为它是一把剑。

只是一把剑。

它并没有情绪,也没有归属,只有来处,没有永远的归处。

而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其实也在模仿主人的心情。

上万年之后,它长进不少,至少人类的情绪模仿得更像了。

它会在主人失落的时候安慰他们。

君不见希望它的每一任主人都能活得长长久久的,最好比千年王八的命还硬。主要是它的每一任主人都很任性,临死之前让它殉葬,它不是沉在江底看了几百年的鱼,就是躲在棺椁里跟尸虫眼瞪眼。

漫长的等待时间让它无聊透顶。

轮转了十多任主人之后,君不见又一次殉葬在陵墓里。

这次拔出它的是一个白衣少年,扎着马尾,面容冷厉。

是个小道士。

小道士来自于一个叫太京门的地方,根据名声和规模来看,是个二等宗门。然而小道士却是很了不得,天赋碾压一众妖孽,扶摇直上,青云万里。哦,对了,小道士还有个六岁的小师妹,啧,还是个臭美的爱哭鬼。

君不见每次听这家伙哭,都恨不得掘土埋了自己。

但它自认为是一把成熟的法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难为小道士还有耐心照顾她。

不仅如此,小道士还喜欢上了小师妹。

一次人间庙会,在姻缘树下,小道士给小师妹吹了催妆曲。

而君不见在干嘛呢?

它在看蚂蚁搬家。

说实在的,它曾经是情剑,但它完全弄不懂这人间男女的感情,分分合合,由爱生恨,反目成仇,逼事儿太多了,它都有些不耐烦。又比如说,明明是一个解释就能破镜重圆的事,双方倔强着,矜持着,谁也不肯开口,唯恐失了尊严和脸面。

所以说,感情真的太麻烦了。

现在它的剑主也陷入了这种事之中。

君不见感觉很秃头,但它只是一把剑,一件附属品,它的本分就是挥剑杀敌,管不了剑主的私事。好在它这一任的主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当小师妹拒绝了他,他也没有过多纠缠,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剑道。

它很欣慰。

女人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驰骋战场来得酣畅淋漓。

剑主最初修的是太京门的第一法,王法,刑法,律法,一法灭诸邪,将法度推向极致。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好,结果有一回,剑主听闻他的小师妹被邪修掳走了,在琅琊府大开杀戒。这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君不见杀戮惯了,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但它没想到,小师妹涉世未深,竟然恐惧起了保护她的师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好长一段时间避着剑主,如同避着满手血腥的杀人狂魔。

剑主开始忧虑,动摇了自己的“法”。

没过多久,剑主因为小师妹的缘故,改修太上忘情。

君不见作为一把剑,都感觉自己“傻”了。

他们修了多久才修到这个程度,这说不要就不要,说重头再来就重头再来,它能气疯的好吗!

但君不见只是一把剑,它没有资格对主人指手画脚。

随着剑主功法的转换,君不见同样要剥除痕迹过重的“法”,涤荡剑心,重头再来,经历了一遍脱胎换骨的痛苦。

由于过程太恐怖,导致它有点儿不待见小师妹。

在天才辈出的三十六洲,小师妹的资质算是刚入门的,而剑主又是千古奇绝的天生道体,两人修炼速度天差地别。它能察觉,小师妹对剑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她自卑、怯懦、敏感,又相当要强,不想被师兄比下去,也不想别人提起她就说是琴雪声的师妹。

她竭力摆脱师兄的光环,姿态甚至是有些伤人的。

君不见心想,这对别扭的师兄妹肯定没戏了。

谁知过了九百年,俩人又牵扯了起来。

绝岭琼楼里,君不见又一次“见”到那女人。

因为徒弟桑桑以下犯上,她在剑主怀里嘤嘤哭着。

它就漂浮在剑主身边,好奇望着她。

对方也发现了它,左眼冲它眨了下。

君不见猝不及防惊住了。

这好像还是第一回,人类冲它眨眼。

寻常它一出鞘,往往伴随着惊慌逃窜,世人畏它是饮血之刃,恐慌、惊惧、厌恶、逃离,没人愿意亲近它的。

她好像“好吃”了很多——它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这样形容,但它的确是感受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仿佛命运般的邂逅,小师妹跟小师哥熟悉了起来,他们一起去了金鹭洲,途中经过琉璃殿、云雾岭、静心庵等地,小师妹有些自由散漫,偶尔脱了鞋袜,去溪边玩耍。它就跟着剑主,默默地守在不远处,谨慎着周围动静。

它偶然瞥见那雪般的脚踝。

它开始记得她的笑声。

一次赶路,地上布满荆棘,它想都没想去开了路。

它以为自己会得到某种夸奖。

而她却说,“师兄,你怎么变得这么体贴啦?”

她拽着剑主的袖子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