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周身冰冷痛苦不堪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透过细密的竹帘,看见车外亭亭而立的女孩,精致美丽,肤光如雪,平静温和,轻轻笑着说:“若是赶着回京找大夫,劝尊驾还是寻个船快捷稳当些,过了苏州再往前走水路多,旱路多山,这个季节泥泞多雨,道路崎岖比较难走,若你家主人身子不好,还是走水路稳妥些”

莫名的他觉得周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生平第一次,他想要一个女人,能给予他平静温暖感觉的女人,他招呼冯建问这女孩的身份,想着等回京城治好了病定要纳了她来,谁知,她竟是定了亲的,而且,居然那么巧,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世事翻覆,苍狗白云,那一日,他隔着竹帘望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那层薄薄的竹帘,隔住的,原来是永远的距离。

再见面,她站在英姿勃勃的男人身边,温柔甜美的微笑,轻声唤他“二弟”。

“二弟”,他是她的小叔子,她是他的大嫂。

生命待他,从来都这样残忍,这样冷酷。

他落寞的仰起头,无声的吐出一个名字“贞娘”,似乎因为在心底放的太久,太深,而发酵出酴釄的酒香一般,缠绵、哀伤、浓烈、甘甜,而后,黯然的长久的静默

九月中旬,贞娘陪着黎氏出席了冯大学士的母亲——冯老夫人的六十岁寿辰。

这意味着贞娘第一次以镇南侯温家长媳的身份进入了京城贵族的圈子了。

冯思伦是名满大金的清流名士,曾做过翰林院学士,门生遍天下,温家的长女就定给了冯家的次子冯昭。因此两家即使至交也是亲家。

除此之外,冯老夫人还是黎氏的远方姑母,据说当年黎氏进京寻夫,发觉夫君另娶,当时就不想活了,是这位姑母一个耳光打在黎氏脸上,厉声质问:“死了就成全了别人,你是我黎家的女儿,可还记得我黎家的家训,贞孝节烈,你这会死了,你就是辜负了黎家的家训,辜负你父母,他肯认你,你就是他的发妻,常家小姐再高贵,也是后进门的,须尊你为大,他若不肯认你,我就给你一身麻衣,你去撞死在温府门前,姑姑我替你收尸!”

黎氏对这位姑母十分敬重,两家一直相处亲密。

这次黎氏带了贞娘上门给老夫人祝寿,也是想让贞娘认认亲。

老夫人满头银发,微胖,穿着一件暗红色遍地金团福对襟褙子,梳着高髻,头上戴着金珠累丝点翠金梁冠,气质华贵,笑容和煦,倚在大红天鹅绒靠枕上跟黎氏说话:“早就让你带来给我看看,偏偏不是我身子不好,就是你儿媳妇身子不便,折腾到今儿才算领来了,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黎氏朝贞娘示意,贞娘上前给老夫人见礼,裙裾微摇,步态优雅,即使腹部高耸,也不显笨拙,老夫人眼睛中有了笑意,让她走到近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叫贞娘是吧?看着是个大方整齐的孩子”老夫人挥挥手,身后的一个个子高挑的丫鬟捧了一只托盘上前,里面放了一对一尺多长的青玉浮雕福寿如意。贞娘忙要下拜道谢,老夫人忙扶住她:“你怀着身子,总拜来拜去的,再累坏了可怎么好?”

又跟贞娘闲谈了几句,就安排冯家的大夫人罗氏带着贞娘去隔间休息,大约因为今日拜寿的人多,也有身子较弱或怀着身孕的女眷,冯家特意僻处一处隔间安排这样的女眷休息,这里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偏室,里面是两铺大炕,屋内的陈设十分华丽,都是些相思木或黄花梨的家具,炕上放了小巧的炕桌,桌子上摆放了许多蜜饯点心,罗氏笑着让贞娘上炕靠一会,并细心的让丫鬟上了一盏银耳百合汤:“你怀着身子,不能喝茶,喝点这个吧”贞娘忙道谢,罗氏又道:“少奶奶宽心坐着,今儿来拜寿的人太多,我让我的二女儿含笑来陪你说说话可好?”贞娘知道大夫人是要去招呼别的客人,忙笑着客气:“大夫人只管忙去吧,我身子沉,本不该来府上给您添麻烦的,只是我婆婆敬重老夫人,一定要让我来拜望,给老夫人添福寿也是我们晚辈的荣幸,只是要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来的宾客多,您只管忙去就是,我不碍的!‘

大夫人见贞娘说话通情达理,人也实在,心里很,毕竟这自己儿子未来的大舅子媳妇,该交好还是要交好,又客气了几句,就出去了,没一会,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带着四个丫头走了进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茜红色折枝牡丹暗花对襟圆领褙子,白色百褶裙,裙角压了海水澜纹,头上梳着先下京城最流行的坠月髻,髻头上嵌了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明晃晃的,衬着两道弯眉,一对月牙般的笑眼,圆脸,肤色健康红润,只是皮肤不是很细嫩,有些粗糙,看样子就是冯家的二姑娘含笑了。看上去倒真是人如其名,总是含着笑意,透着几分喜气。

冯含笑一进门就笑眯眯的道:“你就是贞娘吧?我跟元敏是好朋友,她给我来了信,说她的好友嫁给了镇南侯的长子,最近刚刚认祖归宗,回了京城,我一直惦记着想着什么时候能碰见你就好了,谁知道你今日竟然来了我家,我特意跟我娘讨了这个差事,就想着见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