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谷大用和张永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嘴上起泡,全无办法。

想请杨瓒救急,却遇上元节休沐,天子不上朝,连弘文馆都停了,压根见不到人。

出宫?

没有天子口谕,哪个中官宫人敢随便走出奉天门,绝对是嫌命太长。

“多调些营兵,再和司礼监透个信。”

搬不来救兵,只能从他处想办法。

“近些时候,王提督受了寒气,起不得榻,正用汤药。遣人告知戴掌印,调来东厂的番子,好歹多一重保障。”

“只能这么办。”

两人商量时,没有避开丘聚高凤翔等人,只将韦敏排斥在外。

十二监中官,安排到各殿侍奉,各有各的圈子。

张永等都是文华殿老人,几乎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战战兢兢,熬过上千个日夜,才有今天。

韦敏算哪颗葱?

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刚调入乾清宫,就在天子跟前伺候,自然让张永等人看不顺眼。

如此一来,双方自难亲近。

加上韦公公胸怀抱负,力争上游,前几日还抢了丘聚的差事,和杨侍读搭上话,理所当然,引来更大不满。

“先来后到,总要有个章程。咱们这样的,才在天子跟前露几回脸?一个内官监来的,敢抢在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外廷同内廷不睦,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面对外力,尚能团结,一旦外力消失,顷刻土崩瓦解。

天子身边的位置有限,有人占住,必有人要期望落空。

张永和谷大用先后被调入司礼监,任显武营和神机营监枪官。现下只是少监,日后必能再升。

只要占住天子身边的位置,不被他人取代,等到王岳戴义出宫荣养,坐上提督掌印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先时有刘瑾,两人总有几分提心。

现下,刘公公接连敲打收拾,形不成多大威胁。两人得天子宠幸,又同杨侍读交好,脚下的路必定越走越宽。

丘聚高凤翔等人则不然。

不比刘瑾舌灿莲花,也不如张永善察言观色,更不及谷大用一身力气,除了不长胡子,和军汉没多少区别。

想得天子看重,实在有些困难。

想另辟蹊径,寻些机巧的物件给天子解闷,或想些新奇的玩法引天子开心,都要再三思量。

事成便罢,事情不成,又引得天子荒废朝政,刘公公就是他们的下场。

日思夜想,想破脑袋,始终无法开窍。

百般无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对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个饱嗝都要问上五六遍,以示忠心。

问得多了,还被天子嫌弃。

“啰嗦!”

瞧瞧,想得天子一个笑脸,究竟有多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

韦敏横空出世,调入乾清宫,被天子授予武职。

丘聚高凤翔等人顿感威胁。无法赶走韦敏,唯有向谷大用张永低头。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当前“地位”,不能被后来者挤下去!

同是出身文华殿,虽不能称兄道弟,到底有几分香火情。几人凑到一处,连番合计,不能撵走,干脆-孤-立!

“冷着他,少让他往陛下跟前凑。”

此计一出,韦敏彻底沦为乾清宫中的隐形人。

除小黄门和束铃,稍有地位的宦官,压根不同他说话。迎面遇上也是鼻孔朝天,连眼神都欠奉。

被人无视的滋味并不好受。

韦敏咬牙扛住,坚决不示弱。寻到机会,还同杨瓒说上了话。

自听过杨瓒讲学,他便立下宏愿,如果天子能遣船队出海,他必要随船。

在神机营中任监枪官很了不得?

只要识得火铳,谁都能做。

他的目标,是太宗和宣宗年间,先下东洋、再下西洋的三保太监!

率庞大船队远航番邦,宣扬国威。以宦官之身,名流史册,为后世称颂。

仅是想想,韦敏就很激动。

相比之下,被他人孤立又算得上什么?

天子果决刚毅,有太宗皇帝遗风。杨侍读乃不世出的贤臣,必能辅佐天子,中兴大明盛世!

韦敏坚信,只要耐心等待,必有得偿夙愿的一日。

在那之前,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必须顶住!

韦敏目标远大,十分想得开。遇张永谷大用等人气不顺,更会自动避开。坚决不给对方机会,寻错将他赶走。

故而,上元节,天子欲偷溜出宫一事,他是半点不知。临到当日,听到十二监赐宴,不必当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天子赐宴群臣,没听说过赐宴宦官。

纵是佳节,赏赐金银也就罢了。

赐宴宫中,不怕言官讽谏?

“天子恩德,赐宴十二监。韦公公自行即可,这里有咱家伺候。”

丘聚笑得和气,全无半点心虚。

越是这样,越让韦敏疑心。

平日里遇到,都是鼻孔朝天,冷着一张面孔,今时今日,却是这般和善?

背后一定有问题!

韦敏袖着手,同样面上带笑,暗地里打量丘聚。

怎料对方做好充足准备,压根看不出什么。更连声催促,不给他深思的余地。

“韦公公还需快些,掌印陪宴,去晚怕不合适。”

“丘公公不去御用监?”

“咱家奉皇命,留在乾清宫伺候。”丘聚笑道,很有几分得意。

“咱家知道了,多谢丘公公。”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多问。

韦敏行礼,叩谢天子恩德,带着两个小黄门,三四个束铃手巾返回内官监。

沿途遇上几波人,均在仁寿宫和清宁宫伺候。

知晓两宫下达同样懿旨,韦敏停住脚步,回望乾清宫方向,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调走大部分宫人中官,朱厚照换上儒衫,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龙袍,起驾前往奉天门。

为偷溜出宫,往灯市一游,朱厚照可谓煞费苦心。

先说动两宫,赐宴十二监及女官各司。后下旨免上元节朝拜,令百官家中宴饮,无需入宫进贺。

“上元节当日,赐宴鸿胪寺。”

不是身边人提醒,朱厚照压根忘记,鸿胪寺里还住着朝鲜和安南使臣。

“三天两头来人,烦是不烦!”

写完圣旨,加盖宝印时,想到设宴靡费,朱厚照很是不满。

番邦进献方物,遵礼节朝贡,他自是乐意接见。

以朝鲜李氏为代表,三天两头来一趟,大事没有,小事一箩筐,当真是烦人。甚者,住下就不走,厚着脸皮在鸿胪寺混吃混喝。

临走之前,更要厚皮老脸请赏。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对外人却不一样。又有杨瓒敲边鼓,对这些番邦使臣更是看不上。

送来三瓜两枣,大米都能按粒数,请赏却是半点不客气,金银绸缎、珍珠美玉,什么值钱要什么。

明摆着占便宜,当朕是傻子?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偶尔起刺,到底实在。不赏绫罗绸缎,也没有涎脸涎皮讨要。

没有金银宝钞也没关系,能赏几口铁锅,回到部落也能交代。

此非杜撰。

弘治十八年,泰宁卫使者进京,上书请赏,白纸黑字,铁锅赫然列在第一位。

安排好内外群臣,顺便圈住番邦使臣,按照计划,朱厚照摆驾奉天门。

天子起驾,作为仪仗队,锦衣卫自要跟随。

牟斌亲自登上城头,南北镇抚司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皆锦衣鸾带,戴乌纱帽,佩绣春刀,分立御道两旁。

御驾过时,校尉挺直腰背,纹丝不动。

朔风卷过,衣摆翻飞,袍角袖口的云纹似鲜活流动。

申时末,城头点燃火把。

钟鼓齐鸣,奉天门大开。

京城百姓,外来商人群集城门下,仰望城头上的云伞云盖。

在朱厚照出现一刻,众人俯地跪拜,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声不绝,俄而融入钟磬之声,震耳欲聋。

京城之内,万千灯火点亮。

东安门外,各色彩灯斑斓闪烁,组成蜿蜒长龙,似欲腾空而起,翱翔天际。

“陛下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不绝。

站在城头,朱厚照脊背挺直,立如苍松。

双眼湛亮,下颌绷紧。脸颊浮现红晕,激动万分之下,竟然忘记礼部进上的祝词,上前一步,扬起右手。

欢呼声更大。

牟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天子高举双臂,兴奋得用力挥舞。

足够亲民,威严全无。

少年天子激动不已,为让百姓看得清楚些,甚至想要跳上两步。

张永和谷大用眼疾手快,双双扑上,拼命拉住龙袍一角。

不说祝词,不算什么。双臂挥舞,也说得过去。

崩豆似的跳高,坚决不行!

从圣祖高皇帝开国,从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历代先帝,哪怕最荒唐那位,也没这么干过。

有失体统不算,万一脚下没站稳,磕碰到哪里,城头这些人都要掉脑袋。

“陛下,陛下小心!”

张永小声叫着,希望朱厚照能冷静点。